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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論語別裁》別裁了什麽?〈二〉 |薛健 教授

《論語別裁》別裁了什麽?〈二〉

薛健 中國礦業大學藝術學院教授


(續《論語別裁》別裁了什麽?〈一〉

五、千古的大問題、大疑案誰來解?

    上节谈到南怀瑾别裁出了《论语》笺注的诸多谬误。自《论语》问世的两千多年来,注家蜂起,各种笺注,据说已过千种。千古以来,这些注释本的面孔相似,均沿袭汉唐旧制,或训诂辞章、或依文解义,使得《论语》的精髓、孔子学说的核心,被谬解了、证伪了。故而,南怀瑾先生才说,对《论语》的所有讲解“都自别裁于正宗儒者经学之外。”就是告诉人们,他要对历史和民族负责,一改旧说谬解,正本清源,还孔子学说的本来面目;同时也谦虚地说“只是个人一得所见,不入学术预流”。

    如何理解南先生说的“一得所见”呢?,我们从历代大德一生中的修为知道,作为大修行人的“一得所见”不是轻易获得的,是他独具慧眼、几十年参究经典、实修实证而得来的;没有绝对把握他不会轻易随便说的,更不会轻易“别裁”之。因为这是大是大非,关乎民族子孙后代和亿万人的慧命,讲错了,是要承担严重因果的。当然,南怀瑾讲对了,所以人们说他功德盖世。

    孔子学说的核心是“仁”,仁有体有用。南先生在《论语别裁》“再版记言”里说:“孔子学说的可贵,毕竟是万古常新,永远颠扑不破。”为什么是“永远颠扑不破”?南先生在第七章中有这样的叙述:“如果要研究孔子的思想,必须研究《易经》的《系传》,他许多的重要思想,都表现在《系传》中,有关形而上的学问,也在《系传》里。”并说孔子“他是懂得形而上道的。由人生的普通行为——形而下开始,一直到最高的天地万物的玄妙之道,他全懂。”

    这个“最高的”就是孔子学说的最重要的核心,也就是南先生所说的“孔子的心法”。所以,这个问题特别重要,也是一个重点。我们前面谈过,子贡曾感慨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说明孔子很少谈论形而上的道体,因为语言说不清楚文字讲不明白,或弟子的程度不够听不懂。所以,论语大多是谈仁之用这些待人处世的表之于外的东西。但很少谈并不是没有谈,在整部论语中,还是有几处涉及这个东西的,亦有不言喻只示意的,此处就不一一列举了。其中,最重要的是《里仁》篇里孔子对曾子传道的话,以及《颜渊》篇中颜回问“仁”的对话。这些内容可说是整部《论语》孔子学说的核心。

    我们先来看《里仁》篇4.15章句“子曰: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曾子曰:唯。子出,门人问曰:何谓也?曾子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!”南先生在讲解中首先提到“这是千古以来一个大问题、一个大疑案。”并称“一以贯之”为“孔子四字禅”。为什么说是一个大问题、一个大疑案呢?就是大是大非、根本纲要,这个不弄清楚,无论你研究多长时间修多久,都在外面绕圈子,不涉根本。第一,这是孔子的心法,既然是心法就不能用思想去分析,只能去参和悟;第二,孔子讲“吾道一以贯之”,这个“一”是什么?孔子并没有说,曾参也只回答一个“唯”字。所以千古以来,要么把它作为理论和概念去理解和解释;要么就凭主观想象去揣度之;还有的把“一”直接认定为下半句中的“忠恕”二字。这几种谬解散见于各种论语笺注和研究文献中,诸如把这个“一”解释为“我的学说贯穿着一个基本思想”;或“贯穿着一个基本观念”等等。甚至近来看到一本北京大学哲学博士撰写的书《吾道一以贯之:重读孔子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),在这本被称为“对《论语》的‘颠覆性’解读”的书里,作者竟然把孔子“一以贯之”中的“一”,解读为“一种宇宙精神性的博爱”。作者更是直言说,在书中向我们揭示一个秘密:“用一句话来说,作为整部《论语》核心的孔子心目中的‘仁’,其实就是指‘他人’”,用作者的话说,这就是“一以贯之”中的那个“一”。

    至于《颜渊》篇的12.1章句中的“克己复礼为仁”,历来对“克己复礼”的诠释基本为“抑制自己,使言语行动都合于周礼”、“克制自己,使言行回复和符合于礼”等等。难怪南先生要费如此之心力,为《论语》作别裁了,若不如此,怎么得了!这种依文解义不仅会断人慧命,亦会使孔子心法因被谬解而有遭断绝的危险。所以南先生说“这是‘依文解义’的解释。‘依文解义’是佛学里禅宗的话,全句是‘依文解义,三世佛冤。’意思是说,如果看佛经,只照文字去理解佛学的思想,那么过去的佛、现在的佛、未来的佛都要说:‘冤枉呀!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呀!’”看来,孔夫子更是蒙受千古奇冤呀!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南怀瑾的“别裁”,一是还孔子和《论语》的本来面目;二是为孔子“拨乱反正”“洗冤昭雪”。

    让我们来看看南先生是如何解这个“大问题”、破这个“大疑案”的。首先,南先生采取的也是前面提到的“以经注经”方法,把《里仁》篇和《颜渊》篇里的章句结合起来讲,并借佛家、道家的说法来印证。南先生在解《里仁》篇的4.15章句中的“孔子四字禅”时,用戏剧化的手法首先给我们呈现这样一个场景:“有一天孔子坐在教室里,曾参经过他的前面,于是孔子便叫住他:‘参!’曾参听到老师叫,回过头来,于是孔子便告诉他说:‘吾道一以贯之。’就是说,我传给你一个东西,一以贯之。”那么,这“一以贯之”的是什么呢?如果真像学者们通常解释的那样是贯穿着一个什么东西的话,南先生风趣地说:“如果说是钱,把它贯串起来还可以,这‘道’又不是钱,怎么一以贯之呢?”是呀,南先生反问地多好!它确实不是个什么具体实在的东西,怎么来贯穿呢?再则,“一以贯之”前面分明是有定语“吾道”嘛,孔子是说:我的道——(它)一以贯之。逻辑关系很清楚嘛。好,我们再回到南先生描绘的孔子师徒的对话场景:“曾子听了这句话以后,打了个拱说:‘是,我知道了。’孔子讲了这句话,自己又默然不语了。”

    南先生提醒我们注意!曾参听后,也只回答一个“唯”字,唯者,应之速而无疑也。可见,曾参是确定无疑的知道了,但师徒俩都没直说,好像是打哑迷似的。正因如此,南先生此章开始就说“大问题来了。”由于其他弟子听到对话后的好奇和追问,曾参只好说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!” 因为“曾子没有办法告诉这些程度不够的同学,只有对他们说,老师的道只有忠恕而已矣。”不过,南先生也明确地告诉我们,曾参讲的忠恕“那不叫‘一以贯之’,该‘二’以贯之了”。那么“一”到底是什么?为什么师徒俩“神兮兮”像传暗号似的?因为传道就是传心,须彼此默契、心领神会,才能心意相通、心心相印,只要你足够用心体悟,加上机缘成熟,就能够懂得。所以,南先生也没法用语言文字确切地告诉我们,他老人家也只好通过比喻和举例来进一步引申、引导。于是,他举了历史上几个著名的悟道公案,从“拈花微笑”讲到达摩祖师带着传心法门来中国;从禅宗六祖讲到俱胝禅师的“一指禅”。南先生讲述很详尽,内容较多,不便转引,可看原书。

    最后,南先生总结道:“这里所提到的几个故事,跟孔子说的:‘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’不是一样吗?这是由禅学回头来看《论语》,发现孔子也和一指禅一样,他说的‘一以贯之’这个‘一’字是什么东西?曾子听了,也等于迦叶的微笑一样,说:‘是!我懂了。’”南先生说的没错呀,无论东方西方、各宗各教,圣人们所传的心法都是一样的,只是方式不同、表达不同,一定是一个东西,因为真理只有一个,所以叫“不二法门”。孔子的这个“一”和“一指禅”所示意的,是什么呢?就是《维摩诘经》讲的“第一义谛”;《楞严经》上叫“常住真心”;《圆觉经》上把这个叫“清净心”;《金刚经》上叫“法身”;此外,又称“法性”“心性”“空性”“佛”“道”等等,甚至也叫“这个”“那个”。曾参回答一个“唯”,即得孔子心法;迦叶破颜一个“笑”,即得佛陀心印。总之,你懂了都一样,都是指一个东西,它平平凡凡,无所不在,真实不虚,所以称其为实相;但又看不见摸不着,所以称其无形无相;实相无相,懂如未懂,因为本来如是;不懂或机缘没到,老师就是给你说死了也没用。所以,所谓传心悟道、体认生命真谛,就是这么回事;所谓师徒传道,其实就是看到因缘成熟了,老师择机点你一下、引导一下,你懂了、认得了,悟后起修就行了;不懂,老师多说也无益。所以俱胝禅师只伸一个指头比划一下;孔子只讲一句话说出个“一”就默然不语了,就是如此,别无他法。

    南先生说“一以贯之”是“四字禅”,就是《维摩诘经》的灵魂和法眼“于第一义而不动”;《金刚经》说的“善护念”;《坛经》叫“般若观照”,始终处于觉知状态,清清楚楚,明明了了。所谓“心法”的这个心,就是南先生说的:“什么是心,不是大家现在用的知觉感觉第六意识的妄想心,而是包括身心内外,心物一元的全体真心。”禅宗所谓以心传心、教外别传,传的就是这个“心”;佛家称涅盘妙心,实相无相之正法眼藏,也就是佛法的“一真法界”,也是上面说的“这个”“那个”,还是一回事。如果不懂得,就永远是个秘密。由此可见,孔子传道的话简明准确,既告诉曾参这个“一”的道体,又告诉他行的方法“一以贯之”。所谓“贯之”,我理解就是一贯、连续不间断,也就是佛家讲的圆照,无缺漏,时时刻刻都在觉照中,清清楚楚、安住觉海。此外,一以贯之也包含体用一贯,有体有用——既讲内心修养(修身养性)又注重作人做事。是故,南怀瑾先生借用禅宗公案来深入启发,并以禅宗的方式来讲《论语》,真是史无前例,别开生面。所以薛仁明才说南怀瑾“在《论语别裁》一书中,帮孔子添了不少禅家及纵横家的气味;这与孔子的原貌,当然颇有落差。可是,这种新鲜味,肯定很符合孔子之心意;如此空气多流通,更是契合于孔子。”

    我们再来看看前面曾提到过的《颜渊篇》的12.1章句。这一章是从“颜渊问仁”开始的,而且在讲《里仁》这一篇时,南先生就已经提出:“‘仁’是什么?两千年以来,莫衷一是,这真是一个大问题。”虽然在该篇对仁也作了较深入的讨论,但南先生已提到“这也是他(孔子)‘一贯’的道理。但在《颜渊》篇中却提到‘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’的彻底语。这些资料,我们要先了解,以后再研究这篇的本身,最后把结论沟通起来,大家就可以豁然贯通了。”而且,南先生专门提到为什么要前后相互联系地讲,甚至将不同的经典拿来参照,目的就是“我们作学问的办法,最好以经注经,以他本身的学说,或者本人的思想来注解经典,是比较可靠的事。”这也等于是给我们指出一条读经的可靠方法和路径南先生接下来说“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,提出来的一个总问:‘什么是仁?’要求为仁下一个定义” 孔子回答说,克己复礼叫做仁。在彻底论述“仁”和“克己复礼”前,南先生首先指出:“宋儒理学家们所讲那一套“仁”的理论,已经不是孔子思想的本来面目了。”并更正了千古以来对仁的谬解——韩愈定义的“博爱之谓仁”,并指出这是“韩愈拿自己的意见作了注解”,并不是孔子的思想,造成后世以讹传讹。而且说“韩愈是研究墨子的专家,‘兼爱’之说,是墨家的思想。”“后世有些人误解了,认为这就是孔子的思想”,并提醒我们:“如严格的讲学术思想,就不要搞错了”可见南先生在事关原则的问题上是很严谨的。

    接着,“回转来,再来研究这个‘仁‘的本身。”当颜回问“仁”的时候,孔子答复他的是:克己复礼就是仁。那么什么是“克己”呢?南先生说:“以现代话来讲,‘心理的净化’就是‘克己’”。然后南先生用一个实例来揭示我们普通人的精神状态——我们的思想念头像一股流水一样在流。一个学生来问南先生“要怎样才能克服自己的烦恼。他的烦恼就是思想不停。……我说有一点可以随时做得到的,就叫‘想而不住’,这是禅学的境界了。”南先生在这里帮我们分析了思想生灭的现象:“前面的思想过去了,后面的思想还没有来,现在的思想当我们讲‘现在’的时候,这个思想又已经过去了。”进而他更深一步地开示:“我们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,未来的还没有来,不去管,单说现在的,‘现在’也没有,我们说一声‘现在’,这‘现在’就马上过去了。”这实际上就是在传法呀,而且传的是大法,就是佛陀在《金刚经》里讲的“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”。如果能悟进去就能知晓生命真谛,所以才跟进说“慢慢从这一面去体会,永远保持心境的安宁。”体会什么?是要我们体会在像流水一样的生灭现象之外,是否有个不生灭的东西?也就是说,撇开现象,直追思想念头的根本,只看生灭处,便能体认形而上的道。故而,南先生又接着举例继续引导:“大家现在坐在这里,这个冷气机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,我的声音你也听到。在这中间,你找一个东西。你的心用得那么多,能听到声音、能看、能动作、能想,还能够知道自己在这里想,知道自己在这里坐着。哪一个‘能够知道自己’的东西可重要,那就是你自己,是真正自己的‘本来面目’的一面,真正的‘自己’。”这就是禅宗的千古公案——参究“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”。可见,南先生毫无痕迹地已经将禅融于《论语》的讲述中。

    撇开不论一些曲解诋毁南先生的学者们,是否对儒释道有深入研究,至少他们未去实证,因而才写出诸如《禅外说禅》的书,如今,市面上类似的论述“禅”的书有很多。只能参究体悟的“禅”,除实证外,任何“禅”外别有的所谓“真实”的研究和讲说,都是用思想推理出来的,毫无意义,且害人害己。因为仅凭读书得到的理论知识性的东西,而没有去亲身实证,怎么可以禅外说“禅”呢?从这个意义上讲,“禅外”无禅,要说有,不过口头禅尔。南先生真的是太慈悲啦,契机导引,在经过上面这样一层层开示后,还不放心,担心我们没有听明白,就再作强调说:“我不知道我的报告清楚没有,希望对大家在修养上有点贡献,获得一点安身立命的修养”安身立命在这里呀,不要向外找,再次点我们,可惜未必都清楚、懂得话中的分量啊!然后南先生指出认得“自己的‘本来面目’的一面,真正的‘自己’。”可重要,因为他说“有此高度的修养,才能处理大事,才能担任大的任务。”

    南先生把上面引导我们观察生灭现象、进而去体悟认得那个不变的“自己”,称作“第一步是比较高的”;如果缺乏机缘体悟不到,或者认得了自己的“本来面目”,但认识本性之后,只是具有正见了,并不是完事了。因为见性之后,本来应是无修无得无证的,但是我们习气未了,见境还要动心,所以还是要修。因此,无论认不认得都要走南先生说的:“第二步就要注意‘克己复礼’”。然后详细分析了“克己”的“克”字,并引用《书经》里“惟狂克念作圣,惟圣妄念成狂”两句话,指出“克念作圣”这个“克”字,就是孔子说的“克己”。南先生的以经注经,确凿有力,令人信服。最后,还不忘告诉我们“《书经》的文化,比孔子还早,是我国上古老祖宗的文化,孔子继承传统文化,就是这里来的。”由这里可以看出,如果照一两千年来的解释,“克己”就是约束己身、克制抑制自己的言行和欲望,那就会让人理解为控制压制自己的欲望是应该的,就会走向强压强控的路子,而不知道从自己的心地心念上下手,其结果只是一味的控制或强压,最终只能是更大的压抑。

    “克己”的问题说明白了以后,南先生紧接着就谈了“克己”与“复礼”的关系:“克己以后,就恢复了‘礼’的境界。”并引用《礼记》第一句话来定义“礼”——“毋不敬,俨若思”——“在内心上对自己的慎重,保持克己的自我诚敬的状态,表面上看起来,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样子,专心注意内心的修养。”并强调说“所谓礼,就是指这个境界而言。”可见,“礼”并不是理论概念上的东西,更不是所谓的礼貌、仪式,而是“克念”修养的状态和境界。南先生更深一步说“‘克己复礼’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、情欲、邪恶的思想、偏差的观念,而完全走上正思,然后那个礼的境界才叫作仁。”并再次强调:“孔子所答复的‘仁’,是有一个实在的境界,而并不是抽象的理论,是一种内心实际功夫的修养。”到此,长久以来围绕着“仁”的争论,可谓一锤定音!千古的谬解、疑云顷刻之间被拭去。

    上面讲“仁”是有一个实在的境界的,有人肯定想用概念和思想来了解,所以南先生接着补充道“真作内心修养的,个中艰苦真是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也就是说,你只有去实修实证才能知晓,才能体验到,空谈理论没有用。就像吃酸梨,非亲尝,个中滋味不可能知晓。所以,不能“禅外说禅”。再下来,就是南先生讲述“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”的彻底语了。南先生说“孔子说的‘天下归仁’就是庄子提出来的‘天人合一’”。只是被现代的人们当作概念乱用了,张口就来,报章网络随处可见。所以,南先生才批评说“心里乱七八糟,怎会和天一样空洞?这些都是虚浮的名称、口头禅。”并引用庄子“天地一指,万物一马”和憨山大师的“乾坤马一毛”来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。继而借用僧肇说的“会万物于己者,其惟圣人乎”——“这句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,修养——不是理论——到物我同体。人与物是一个来源,一个本体,只是现象不同。”所以,孔子说的“天下归仁”就是归到这种“天人合一,物我同体的仁境。”

    随后,南先生告诉我们践行克己复礼的结果是什么,他说你“真能做到‘克己复礼’,就可以达到(不是理论上)心物一元的真实境界,宇宙万象便与身心会合,成为一体了,这也就是佛家所谓‘如来大定’的境界。” 所以,今后我们谈论或写文章时,不要动辄就说天人合一了,离我们还很远。那么,修养到这个地步,体现在外边的用世是什么状况呢?南先生说“修养到了这个时候,对人没有不爱的,看见任何人都是好的。天下太平,太好了,统统都是欢天喜地的,没有冤家,没有烦恼,没有痛苦。” 这就是最高修养,也就是仁的境界。还有,孔子讲完“彻底语”后,为什么最后强调两句“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因为我们一般人喜欢外驰,向外索求和依赖。所以他必须叮嘱说明仁的境界在自己这里,不是从外面来的,也不是“靠一个老道传的什么法门,然后得了什么道,那是江湖上骗人的。”所以,南怀瑾先生又作最后的嘱咐:“道、佛、仁就在各人自己的身心上,是最高的修养,要自己身体力行,绝不是别人给的,也不是老师传的,更不是菩萨赐的。”

    以上讨论的是有关形而上的道,这个宇宙人生根本智慧的大问题,而儒、释、道三家又都是以讲这个根本智慧(心性)为核心的。但是,这是要靠自己去身体力行体悟才能获得的,空谈理论是不行的。所以薛仁明才说:“当代的知识分子,恰恰离修行最远;甚至连甚么是“道”,他们都只有概念的分析,却从来无有生命之实证。” 这也就难怪一些学者左弄不通、右弄不明白而大肆批评南怀瑾了!由此恰好证明,论语中如此千古的大问题、大疑案,非南公孰能解之?

    在这一章句的讲解中,南先生举的一个很重要的例子不能不说一下。这是一个悲壮真实、神秘诱人的历史实例——文天祥与大光明法。正史资料上描写文天祥“从监狱到刑场,文天祥走得神态自若,举止安详。”当我看了南先生讲述他遇到异人传授大光明法,才恍然大悟文公何以能视死如归了,这里面有不为一般人所知的东西,所以说它神秘;谁看了都想知晓内情,所以说它诱人。于是,在南先生讲《论语》的课中,座中就有人问起异人原诗和关于大光明法的大概内容,希望南先生谈一下这个问题。南先生讲述的非常详尽,大家可以去看原书。在这里,我想从“克己复礼”和“仁”的修养角度,讨论一下这个实例。首先,南先生在这之前举了两个修养状态的例子:一个是三国时与诸葛亮齐名的庞统,在任耒阳令时,他到任,但不理政事。刘备怒遣张飞往责,庞统要张飞坐一边等着,他则把积压了几月的公文拿出来,唤来所有的关系人同时报告。他一面听,一面答复,一面批公文,一会儿功夫,把所有的公事全部办完;另一个是现代版庞统的例子,南先生讲他一个做官的朋友也是这般的同时做着几件事,日理万机的情形下,而心境始终是宁静的。这两个例子所讲的,其实就是老师之前课上讲的注意力的使用问题,佛陀讲的“制心一处,无事不办”也是说的这个。

    南先生接着分析说“要想作到这一步修养,就先要认识自己的心理,思想是这样不断的过去……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,未来的还没有来,不去管,单说现在的,“现在”也没有,我们说一声“现在”,这“现在”就马上过去了。”这其实又是在开示、传法。“慢慢从这一面去体会,永远保持心境的安宁。”乃至于这个平静的心境,一直平静到“今天被敌人抓住了要枪毙……一定倒下去,完了嘛!它还没有来,何必去怕?它来了,就是这么回事,怕也没有用,又何必去怕?现在还乐得享受,清静一点。”最后引出“古代许多大臣、忠臣,如文天祥的从容就义,就是如此,在文天祥的传记里就看到他有这种修养。”所以,我才说这是我们一般人不了解的,仅仅认为他是凭忠心和爱国精神做到舍生取义的,而不晓得他有如此高的修养。对于他在押解途中碰到一个异人,传他一个“大光明法”他就把生死看开了,更是神秘而诱人,所以这个地方当初我看了好几遍。这个叫灵阳子的道人为什么要来传他道呢?南先生说因为“也是和大家一样,知道他是忠臣,一定要为国牺牲。于是传给他生命的真谛,了生脱死的大义以及死得舒服的方法。希望他能坚贞守节,至死不变。”从南先生的讲述中可以看出有两个东西:一个是生命的真谛,悟得这个,见地就不一样了,就有正见了;再加上了生脱死的大义和死得舒服的方法,才使得文天祥“死生脱然若遗矣”——生死、身体不在乎了——“到了这个时候,对于生也好,死也好,好像解脱了……丢掉了生死的念头。”

    我们一般人,总想当英雄想做人杰,大谈如何爱国,为国家为民族而奋斗,甚至赴汤蹈火、牺牲生命等等。这当然没有错,但问题是等到肉刑折磨和死亡来临的时候,我们是很难做得到临危不惧的,所以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呀。那个恐惧、痛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,没有人生体验是不知道的。南先生举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,来说明甭说一般人,就是学佛几十年的,等生死来临时也不一定能“脱然若遗”。从文天祥的例子我们了解到,光凭想做英雄的理想,凭着一股热血和爱国激情不能持久,因为这些都是变量,靠不住的。文天祥为什么能做得到?就是因为南先生上面说的两个东西。因此,能够体认生命的真谛,拥有较高的修养,对于人生特别是面对生死是多么的重要啊!否则,南先生也不会花那么大篇幅讲这个例子了,所以才每每抓住机会就给我们开示、引导。

    如此看来,能坦然面对人生各种困厄、面对生死,正知正见加上相应的修养,缺一不可。当然,所谓的“大光明”、“光明清静”,不是指我们肉眼所见的光,就是百丈禅师形容的“灵光独耀,迥脱根尘。体露真常,本自圆成。”这是就形而上的道体而言的;百丈禅师所说的“心地若空,慧日自现,如云开日出相似。”句中“若空”“慧日”等,也只是形容这个东西,不能紧抓字面,所以他说“相似”。他所形容表达的,就是一以贯之的“一”,一真法界。

    最后,南先生拉回来总结说“孔子的‘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’也是讲这样一个东西。”什么东西呢?——“就是那个生命的根本,和宇宙那个生命同体的,那个根本的东西。找到了那个东西,会发现自己生命的本身一片大光明。所谓“光明清净”四个字,是形而上本体的境界。”——“大光明法的原则大概如此,理论还多得很。”——“至于说我们如何才能做到身心随时随地进入大光明境界里去,那是另外一套方法。但方法离不开原则,如果我们真能进入这个境界中,对于生死之间,看得就如文天祥所讲的‘脱然若遗’。对于现有的这个生命,死去或活着,看起来是一样的,没有什么分别。”南先生讲得真是既明了又彻底。

六、仰止唯聖賢  完成在人格

    无论世出世间、内在外在、有为无为,一切的修为,都反映在作人做事上。需要再次说明的是,了悟形而上的道,知晓生命的真谛是极为重要的,因为懂得这个才能获得正知正见,进而知道起点在哪儿,才能踏上回家的正途,以免走入歧路,这就是为什么各宗各教都重视和强调这个的原因。但是,我们也必须清楚,知晓这个真谛只是万里征途的第一步,并不是万事大吉了,所以称为“悟后起修”;知道了就算了,悟了不起修,等于白悟。所以,不是理上懂了就行了,而是要靠实修实证到达那个境界。因此,了悟形而上道,研读顿悟经典、修顿悟法门,有很大的好处,可以开发我们解脱的智慧;但是也有坏处,如若把它当作学问和理论玩弄就误入歧路了,就像南先生说的“一般人很容易学了些口头禅,落入狂妄。”所以,这是我们必须警觉的。

    此外,上节我们重点谈了“仁”的体和“仁”的内在心性的最高修养;现在讨论一下“仁”表之于外的用——作人做事的最高修养。《论语》里大部分内容都是谈如何作人做事的,限于篇幅,仅举几例。首先应从第一章《学而》篇1.2 章句的“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;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”开始。南先生讲解这句前先提出个问题:“大家要知道学问的根本是什么呢?”然后他说“文学好,知识渊博,那是枝节的,学问之道在自己作人的根本上,人生的建立,内心的修养。”就是说作人的根本有了才会有“道生”。而作人的根本首先体现在“孝悌”上,所以要“培养这个孝悌”,也就是“培养人性光辉的爱,达到“‘至爱’‘至情’的这一面。”这就是作人的根本。

    其次是第六《雍也》篇6.3章句,哀公问孔子,您的弟子中谁最好学?”孔子回答说:有个叫颜回的最好学,但孔子接下来回答好学的成果和标志,并没有谈及颜回知识渊博、见识广,他只回答著名的六个字:“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所以,南先生反复强调“学问并不专指文化知识”。这是谈作人的修养了——真正的学问。关于“不迁怒”,南先生说“凡是人,都容易犯这六个字的毛病。“迁怒”就是脾气会乱发,一点事情不高兴,脾气发到别人身上,不能反省自讼。我们都有迁怒的经验。举例来说,我们最容易迁怒的是自己家人。”“不迁怒”也是老师亲子课讲的如何处理情绪的问题——说原因、说事实,表达情绪不伤害人。南先生强调做到这两点比较难,第二点是最难的。所以,他说“这六个字我们一辈子都做不到。孔子也认为,除了颜回以外,三千弟子中,没有第二个人了。”虽然如此“我们作人做事,要尽量注意‘不迁怒,不贰过。’那么,‘虽不中,亦不远矣。’”

    南先生讲“中国道家、佛家始终有个观念,所谓成仙成佛,都是出于大忠大孝的人。”这又是另一个重点了。那么,什么是大忠大孝?——我理解,首先做到对人对事、对工作忠诚踏实,对同事亲朋和家人友善,对父母尽心尽力,做到这样,慢慢再不断扩大和提升,才能培育出后边的为国为民、为天下苍生的“大”字来——大忠大孝。这很不容易,不是一蹴而就的,很难很难,这也是需要我们生生世世累积的。先不谈圣贤之道,就是在世间生存,我们如果连人都做不好,只知索取,处处算计,唯我是从,谁敢用你,谁愿与你合作?学佛修道的,如果没有牺牲精神,没有利益他人的精神,只顾自己,只图自利,那也不是真的学佛修行。

    总之,世出世间,一切都建立在人道基础之上,这个基础没有,其他的都立不起来。所以,南先生说“人道的基础稳固了,学佛学道就很容易。”于是,南先生在《泰伯》篇的8.6章句作总结时,为我们立了作人处事最高修养的行为标杆。这一章的原文是“曾子曰: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。”南先生开篇便说:“人的学问修养做到在朋友之间,‘可以托六尺之孤’,托妻寄子的,非常非常难,简直没有。”其实,这是道出了我们作人处事的最高修养。他举了刘备在临死前托孤给诸葛亮的事例,进而讲了托孤与寄命的关系:“照中国文化的大义,可以托六尺之孤的人,就‘可以寄百里之命’。”其实,这就是作人与做事的关系,只有把人作到家了(可托六尺之孤),才可以不辱使命地做事(可寄百里之命)。南先生这个讲述,应用到我们实际工作生活中,就是:你的作人作好了,老师、领导、老板才敢把事情托付给你,才能授之于重任

    关于“临大节而不可夺也”,是讲“气节”对一个人极其重要,是作人的脊梁骨。但现实中,真有气节的人并不多,为了名利,往往不择手段、不顾一切。所以南先生又举了文天祥的例子,并强调“看人要看大节”“小事糊涂没关系,面临大节当头时,怎么都变动不了才行。”最后作总结说:“由此我们更可以看出孔孟思想所谓的学问,并不是读死书,不是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言文,同时也不是的呢吗呀吧的白话文。儒家教育的目的,就是要求这一节书上所提的这种人,这也就是真正儒家的学问所在。”细细品读,值得玩味。那么,南先生为什么把此章上升到如此高度呢?其实,这是儒家文化核心“仁”的用世的最高体现,细细地体会其中的意味,这也是给我们一个直白的标尺:熟读很多经典、能谈很多理论固然很好,但如果不去践行,甚至连作人都做不好,一切免谈。

    能托六尺之孤,能寄百里之命的人,就是人品过关了,也就是太虚大师所说的“完成在人格,人成即佛成”。所以,南先生才说“这也就是真正儒家的学问所在”。想想也是,看似简单,有谁能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,而且要长年累月、善始善终?我反思过自己,目前还做不到,还差很远。这个章句是两千多年前讲的,所以里面还有东西,比如你的同窗、朋友死了或坐牢终生,除了遗下六尺之孤,还有娇妻美妾托付给你照顾,你能像对待亲人一样地关心照料她们,而不动心有非分之想吗?这些都是问题,也都是实质,都是要我们反复警醒自己的。南先生那么着重地强调这个,是因为太容易被忽视了,我们往往喜欢搞理论、求功夫、玩形式,热衷于谈见解、讲道理,但实际作人呢,常常做不到。

    二十章的《论语》和《论语别裁》讲作人做事、为人处世的,太多太多,限于篇幅不能多举,大家可以去看原书。不过,从自己的转变经历中,我越发明白南先生在各个场合反复强调作人做事的重要,那是他发现我们容易走偏,而且现象非常严重。单说一个人懂得反省,能做到老实做人,踏实做事就很不容易。这么多年来,每年送走一批毕业学生,什么品性的都有,但鲜有几个知道反省改过的。故而,我才知道懂得反省改过是多么得难能可贵,也深知是如此之难。有的学生,用得着你的时候,整天找你,甚至下大雪都跑来,因为申请留学得求你写推荐信,所以唯唯诺诺,甜言蜜语;事情办完了,用不到你了,他人就消失了,就不理你了。有些人在比自己强的人、大块头的人面前,那是殷勤勤、笑呵呵,装的极为谦下老实;而在比自己弱的人面前,那是趾高气扬、颐指气使。

    这学期,两个大二男生听到讲述宏达先生说的“到二十世纪初……这个时候的留学生鲁迅、胡适、陈独秀等等号召偏激的运动,全面否定中国历史文化。”就跑来跟我说这话有问题,并要跟我讨论鲁迅,我说我不是搞鲁迅研究的没资格讨论,但他仍坚守自己的观点,纠缠不休……。我在一个论坛上,看到一个厦门大学的哲学博士和几个人争论南怀瑾的是与非,博士张嘴就出言不逊,开口就说人家垃圾,没有一个博士应有的学养。接下来我再听这个年轻气盛博士讲的话,就晓得他没有读过南怀瑾的一本书。我也发现批评指责南怀瑾的知识分子也大多如此,翻几页大致看看或“一瞥的所见”,就开始指点评论或指责诋毁。

    宗教圈子更复杂,我接触过几位多年学佛的,喜欢论说,而且热衷教导别人,今天去张三家指导,明天去李四家接引,而且认为是在做功德帮别人。你只要和他一接上话,他就会炫耀自己功夫有多长进,接下来就会指导你要如何如何。如果你有不同意见或不听他的,马上脸色就变,很快就不理你了。有的甚至宣称自己要即身成就,不曾去想即身成就得要多么大的功德和福报,要多少世的累积,我们有吗?退一万步就算你能,成就了以后又如何?在世俗中,是争名夺利;现在学佛了,就去争成仙成佛,反而争的更多了。什么都想捷足先登,什么都想要,自己竟不觉察,其实这后边隐藏着更大的自私和贪婪,没有比这个再大的了。难怪南先生感慨说,不学佛还好,越学越自私。我碰到的各种宗教徒,包括信耶稣的、修道学佛的,有的甚至比商人还市侩,我见我慢比一般人更大、更可怕。上学期,我们公选课中有西藏来的学佛的和信耶稣的学生,其中一位藏区学生自恃自己有信仰、有上师有依靠,就居高临下蔑视其他同学,甚至跟我说上课的众同学愚痴,不知道学佛,不懂得因果。同学之间讨论问题的话音刚落,他就马上否定人家:你说的不对……弄得周围同学都讨厌他。学了多年,到处标榜,结果自己作人还不如普通人,没有丝毫改变,自己却看不到。所以,南先生才说“一辈子标榜学佛修道,结果搞了半天,到头来错用心,白白浪费时间而已。”

    上面事例中的心理和行为,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存在,只是程度、侧重点不同和表现形式各异而已,不能看成是单单的指斥别人,与自己无关,认为我没有问题,那就麻烦了。所以,这些足以引起我们的警觉。这两天我又看了《论语别裁》12章“知人易自知难”一节,非常有感触,也感恩有老师在关键时刻的提醒。南先生说“我们作人处理事情,要真正做到明白,不受别人的蒙蔽并不难,最难的是不要受自己的蒙蔽。所以创任何事业,最怕的是自己的毛病;以现在的话来说,不要受自己的蒙蔽,头脑要绝对清楚,这就是“辨惑”……这就要自己有智慧才看清楚。这些地方,不管道德上的修养,行政上的领导,都要特别注意。”

    南先生嘱咐“要特别注意”,以前看了没有上心,最近经历了才体会到,时刻能“辨惑”不容易呀,因为各种的心和习气有时会像戏剧脸谱那样瞬间变脸,而且常常迎合我们的需要,以各种你喜欢的姿态出现,轻易地使你迷失掉。我的体会,如果觉知不够、智慧不到,变脸的诱惑一来,照样被蒙蔽而迷掉。所以发现才是最关键的,否则,连自己的各种心念都发现不了,甚至被带走了,如何修正,谈何转化呢?老师提醒的没错,知人易自知难呀,看容易了,反而会放松警惕而懈怠。所以,时刻记住南先生的嘱咐——要特别注意。




《论语别裁》别裁了什么?<三>  薛健 中国矿业大学艺术学院教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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